2023走跳藝術祭:節慶、寓居與日常

文:高郁婷

2023走跳藝術祭:節慶、寓居與日常

2023年4月初到5月中,彰化市中心熱鬧非常,每個周末幾乎都有民間自發的表演、節慶和市集。乍看之下,這類活動(event)已然是「文化」、「創意」和「創新」(接下來大概還有「永續」?)等概念的代名詞,在都會與鄉鎮遍地開花,反而不再新奇。但是,正因為表演、節慶和市集如此無所不在,已然變成地方政府、標案廠商,或民間團體和個人試圖振興地方時看似「理所當然」的選項(暫且不論實際目的和效果如何),適時拆解這些活動,分辨其差異的源起、組織與資源型態,及其以怎樣的位置和方式,嵌入地方社會,或許更加重要。我們或許能從中思索,活動究竟是陷入了「理所當然」模板化路徑,或者其實還有其他可能。

基於某些可貴緣份,我有幸能在2022年年末到2023年5月,近距離觀察彰化市其中一場自發節慶——走跳藝術祭——的形成。主辦團隊甚至提供機會,讓我能夠以第三者的視角深入觀察,書寫我所見的祭典,還要我毋須盡寫好話。

其實,不用昧著良心,我也可以說走跳藝術祭是場極為有趣,也頗具啟發性的嘗試。從開幕到閉幕一個多月,藝術祭除了有孔廟的開幕活動(4/8)、在卦山村森一空間的相聲演出(4/15),以及在鐵路醫院的閉幕即興劇場(5/12),還有持續月餘,串起父母小孩、學校師生、在地店家、公家機關和藝術創作者的「尋找走跳獸–城市顯影計畫」,而這創造出的是市民參與活動的複數方式和距離。這個藝術祭的現形,凸顯大眾對表演、節慶和市集的想像仍有變異的可能。

走跳藝術祭的發起者是彰化縣懷抱教育文化協會(後文簡稱懷抱協會)與白色方塊工作室(後文簡稱白方方塊),皆是民間單位。前者的核心人物是退休的國中老師,王雅玲,後者不是協會、基金會,更非以展演為志業的劇團,或以承接標案為目的的公關公司——白色方塊僅是一間八卦山腳的咖啡店,由姐妹黃書珊和黃書萍共同經營。

出場亮相總要有個門面。懷抱協會和白色方塊,正是走跳藝術祭的門面,一個是非營利團體,另一個是營利店家,共同擔任「主辦單位」。當然,我們也知道,單位裡其實是一個又一個的人。實質執行藝術祭的協力者,有與雅玲老師和書珊 & 書萍姐妹,長期以朋友和伙伴身份參與的彰化人;因為參加懷抱協會與白色方塊2018年帶領的國中咖啡班,進而結緣的年輕學子;出身彰化但目前在外地讀書,對表演藝術深感興趣的大學生;將藝術祭引入課堂的現任中學教師;以及許多年輕的獨立藝術家。鄰近活動開幕時,以小額捐款、水電和泥水技術、勞力、物資和店面空間,支持藝術祭的個人、商店、學校與在地中小企業,則提供了藝術祭必要的資源——他們正是走跳藝術祭訴諸的「全民製作人」。

通常活動海報下方,總有寫不完的單位名稱:指導單位、主辦單位、承辦單位和協辦單位等。但是,走跳的海報很簡單,主辦單位之外,就只有「贊助單位:文化部」,因為主辦方也申請了文化部「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」經費的挹注。最後,有趣之處是,明明是一場如此訴諸彰化「地方」的活動,地方政府反而在掛名儀式缺席。走跳的特性或許多少也反映於此。

圖1 走跳藝術祭海報

來源:「炯話郎 走走彰化城」臉書(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photo/?fbid=530185339279181&set=pcb.530186202612428)

地方節慶意涵的轉變:從凝聚、行銷,到再參與

回溯從前,祭典、慶典、節日這類活動不僅是目的,更是維繫社會團結的重要手段。傳統漢人庄頭間的集體感,即是通過廟宇祭祀活動去維繫和確認。[1]比如以神明誕辰為時點,往前往後衍生相應的組織化行為(比如練曲、練陣頭、選爐主、收丁口錢),並在節日當天或前後幾天,展現為密集的廟會、出陣、繞境等「展演性」活動。展演就節慶的功能而言,因而反倒不是重點;節慶籌辦和形成的過程,才是凝聚地方社會不可或缺的一環。

然而,在地緣關係與經濟活動和日常生活不再緊密連動的現代社會,地域為基礎的節慶不再具備鮮明的社會團結功能,反而因為2000年前後文創風潮崛起,而承擔起振興經濟的期待,即吸引人潮、資金,打造城市品牌、行銷城市、促進觀光等。國家力量中介了當代節慶的此一功能轉變。即地方政府經常會為了政績(不論是因為首長的選票壓力、公務員的考核,或為了應付上級政策),表現創意經營城市的樣子、模仿其他城市的「成功」經驗,試圖策畫引起話題的節慶。

然而,事實上,作為行政機器的政府,通常不具備策畫創意活動的知能和相應的想像,或根本分身乏術(這的確也是許多行政人員感受到的困境),必須借力二十餘年來逐漸建立的公私合夥機制,制度化民間「專業者」(e.g. 學界)和「執行者」(e.g. 業界)的介入。我們因此有許多的社造專家、創意達人、青創高手、類型多元的展覽、規劃和公關公司,或大學師生組成的設計團隊。他們透過正式職務(如市政顧問)或標案,甚至只是場演講參訪,貢獻知識和技術,供政府/替政府去形塑政策、策畫表演、活化空間。

走跳藝術祭的可貴之處,在於它跳脫了前述的政府–專家框架,相對不受政府經費主導下構築出來的公–私協力治理場域束縛,而是更以地方社會的動能為基底。

主辦單位的幾位核心成員,在2018年也曾發起「兒童走跳藝術祭」。結束後,不少人曾問起,什麼時候再辦一場?他們沒有答案,認為活動似乎無須從俗,年年辦理。

於是,時隔五年,下一場藝術祭方才現形。2018年的藝術祭是上架知名線上平台募款。這次的藝術祭,則是2022年7月時,懷抱協會和白色方塊在自己的社群頁面上「號召全民製作人」,宣布藝術祭籌備起跑,並向支持者募資。換言之,相較2018年,募資對象的面目已更加清晰:對象是協會與咖啡店立足在地數年來,逐漸收穫的在地關注者。他們或許已經以志工、實習生或單純的捐款者或參加者,在2018年和主辦單位相識;也可能從未相認,但已經默默去咖啡店喝過幾杯咖啡。無論如何,這群人多半來自地方社會,是寓居於地方、持續經營自己平凡生活的在地男女。

除了小額捐款,當中有些人提供的也可能是必要的技術協助(比如如何在店門口裝上月光兔),或打通關節(打開團隊與店家對話的機會,商量在店家門口設置走跳獸的可能性)。主辦方在籌辦的六個月期間,持續以小聚和參加導覽的方式,讓製作人瞭解進度,更重要的是,也藉助他們對地方網絡的熟稔和專業知識,圓滿團隊的不足,方能令活動順利現形。不一定每年辦藝術祭,但每辦一次,就可以是一次團結在地網絡的嘗試;每次或許都要有盛大演出,但達成演出的路徑遠非單一僵固,端看當時主辦者鑲嵌在怎樣的社群與在地網絡。

換言之,每次藝術祭皆是一期一會,天時地利人合,方能現身。在此過程中得到最多的,則是以各種方式付出物力心神的市民。不是旁觀欣賞別人放的煙火,而是自己成為放煙火的人。某種程度上,這呼應的是傳統節慶和地方社會的關聯。

回歸寓居者的藝術祭

當然,現代社會人人忙碌。工作之餘、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,還得分身有術辦活動,實屬不易。時隔五年再次現形的藝術祭,因此示範某種更符合當代生活步調的在地作法。這樣的慶典脫離純粹的效益和年度結案考量,回歸主辦者(同時也是寓居者)自身的需求、期待,以及他們因為寓居地方,方能感受到的時機與節奏。

正是因此,由這群人策動的藝術祭,最後成為同為寓居者的市民能以自身步調,用不同方式與距離參與的場域。你可以很投入,成為製作人中的製作人(或根本是主辦團隊的一員);你也可以是相對疏離的捐款者,只在開幕表演時出現,見證成果;你可能是學校的老師,帶領班上同學創作走跳獸;你可以是小孩,要求父母帶你去城市各個角落尋找走跳獸;你可以是店家,即使搞不清楚活動在幹嘛,但還是允許牆面被鑿洞,讓走跳獸上牆;你可以是親友團,在團隊需要志工時立刻待命;你也可以是純粹的路人,沒聽過活動,但在4月8日行經孔廟時,為熱鬧非凡的場景感到驚奇,帶小孩逛了攤位、畫了肖像。

這般複數的參與方式,或許正是當代許多節慶活動值得借鑑之處。若想看表演或展覽,就買票進場(比如劇院、戲院、美術館),或路過開放空間的免費演出(典型的例子就是政府主辦的跨年活動或燈會);若是要寓教於樂、體會知性之旅,就報名導覽(不論是否付費)或旅遊。礙於現代僵化的工商生活,我們的參與方式漸趨扁平單一。當代的藝術、文化和創意,傾向成為凝視之物,僅是特定某些人的維生和專業,而非每個個體生活實踐的一部分——我們在忙碌中抽出所謂的休閒時光,希望透過單調的旁觀和消費來獲取它們。

打破現狀並非全無可能,但複數的參與方式的確必要,這可能須仰賴拉長的節慶時程、延展性的策展空間、日常化的參與門檻,以及以某種方式捲入更廣泛大眾的籌備過程。2023年的走跳藝術祭是示範,也是實驗,它顯示其中一種屬於在地寓居者的節慶路徑,或許可以是這樣的。

小結:從節慶反思日常

現代社會充斥著想被看見的慾望。大行其道的地方藝術節慶,除了有前述的經濟考量作祟,部分或許也是源於集體的渴望(讓城市/地方被看見)。這導致主辦者經常將節慶理解為某個引人注目的場合,須有盛大的歌舞場面和聲光效果作為填充。於是,作為收尾,我反而希望回頭談談相對不起眼的「尋找走跳獸–城市顯影計畫」。

2023年3月中的某兩天,我自告奮勇,跟著團隊和藝術家去裝設走跳獸。走跳獸以兔為形,呼應彰化建縣300年。藝術家設計出作為原型的數種走跳獸姿態,然後交由其他創作者和學童依所選主題(牽涉到最終位置擺在哪裡)進行創作。一百六十隻走跳獸陸續完工後,其裝設主要由懷抱協會和白色方塊的主辦團隊完成。換言之,裝設走跳獸僅是諸多環節的其中一項,但與此同時,它也是見證在地關係萌生或開拓的寶貴環節。

我的參與不過兩天,但已經體驗到不少有趣互動。比如,與白色方塊合作過的藝術家夥伴,人不在臺灣,但仍派自己的媽媽拿電鑽出馬幫忙;路過的鄰居會問起裝設小組在做什麼,即使仍搞不清楚狀況,仍願意出借工具;甚至有店老闆親自出馬,鑽自己家的牆壁。團隊也和我分享與不同公家機關交手的情況。有些在溝通過程中令感到有鬼打牆,但也有些他們原本不抱期待的機構,卻意外好說話。各種人物協助穿針引線或機緣巧合的故事,交織期間,難以一一盡述。也正是因為這些互動,走跳獸最終方能各就各位。

走跳獸看似不起眼,但為了能夠出現在預期位置,其實必須經歷社會(店主或機關是否同意)、技術(如何令想像中的走跳獸出場方式,實現於現場)和物質空間(方便裝在哪個點?民眾會找得到嗎?是否經得起風吹雨打?)的考驗。也因為其最終現形牽動了方方面面,走跳獸發揮了公與私、私與私的中介物功用。此處我們可窺見政府主導的公–私治理體制外,以微觀作法擾動傳統地方社會公–私界線的嘗試。

圖2 台鐵售票臺前的走跳獸們

來源:筆者自攝

當然,走跳藝術祭仍有申請文化部經費,並非全然和政府脫節。強調藝術祭如何可能仰賴地方寓居者的參與、納入微觀的策展技術,絕非是在否定政府角色的重要性。我們想減少的,應是全然由政府主辦、某個廠商承辦(並層層下包)的活動,或者儘管是民間自發,但生死完全操之於政府計畫經費的活動(若沒有政府資源就做不下去,或不想做)。若是如此,節慶、表演、市集等活動將愈趨形式化,成為純粹的觀看對象,而非在地寓居者可或遠或近參與,並依自身欲求調整、維繫、進而再創造的場域。

一場慶典不是不能為城市/地方增色、甚至帶來觀光收入,但我們或許該期許即使是這樣的慶典,也必須和地方社會發展出健全的連結——不管這樣的連結是優先展現於經濟面(慶典成為城市的重要收入來源)、社會面(寓居者能夠以不同方式參與,而非旁觀),或文化面(成為城市/地方的傳統)。值得思索的是,若想朝此方向前進,除了要舉辦引人注目的活動、重新定義城市空間的使用方式,同時並進的,或許也還要有能融入日常的微觀策展。

比如,主辦團隊曾收到一則令人印象深刻的回饋。民眾開始尋找走跳獸後,才發現彰化市的路異常難行,想退後照相,但大馬路就在旁邊。儘管並非預期中的效果,但「尋找走跳獸–城市顯影計畫」不僅發揮了自導式旅遊的作用、鼓勵在地居民慢下腳步認識城市風景,也還激發了參與者關於地方的問題意識。在一個汽機車主導一切移動手段的城市裡生活,這是何等不易。一個人的反思或許尚不成氣候,但私我的覺察畢竟是事態能夠改變的基礎。小小走跳獸串聯的地方節慶,或許會成為寓居者思索在地生活環境,及其改變可能性的開始。

文/高郁婷

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學者


[1] 可參考「祭祀圈」概念:https://nrch.culture.tw/twpedia.aspx?id=179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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